第四十四章 方密之的故事――求佛
某日,方密之感觉心神不宁,双耳发热,后颈处微凉,更听说门口一棵古槐为大风吹折,于是夜观天象,见太白临于南京,罡星在西,荧惑冲于斗牛之间,知道近期必有牢狱之灾。当下不再迟疑,收拾行李连夜逃出了南京,回了安徽老家。
曾经百事皆宜阳气正旺血气方刚鬼神辟易,如今倒了血霉犯了太岁流年不利诸事不顺,自然不问苍生问鬼神,想从大道五十中寻找到冥冥中的一线生机。
方密之不知道的是,随着以后大明江山和个人生活每况日下,方密之将这项特长发挥到了极致,希冀着偷窥天机指点迷津,借此来脱离苦海重获新生。
曾经炙手可热龙骧凤翥,如今走投无路惶惶然如丧家之犬,曾以为满腹经纶才华横溢,可运筹帷幄,可经国济民,可立心立命,可继绝学开太平,如今最有用的学识竟然是阴阳五行命理星象,最大的作用是科学算命占卜吉凶,越混越没出息,这又该上哪说理去。
是自己做错了吗?方密之三省已身:为人谋也忠了,与朋友交也信了,传也习了。从小接受高等教育,恪守忠孝礼义,以礼待人,以诚待人,与人为善,为国尽忠为亲尽孝。哪怕闲着没事时也慎独、慎微、慎言、慎行,不抽烟不喝酒不和异性交朋友,偶尔研究科学开启民智改善民生,完全是仰不愧于天,俯不怍于民,一切都很完美。
可为什么到如今却混不下去了?李自成不待见他,弘光不待见他,清人不待见他,大明好干部一下子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鸭。
经过一番思考,方密之认为他做的没错,是这个世界错了。庙堂之上朽木为官,殿陛之间禽兽食禄,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道,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,当今的官场生态严重不适合好人。
接连两次当官梦成了南柯梦,方密之受了大受刺激,从此患上了为严重的当官恐惧症,每次被邀请当官时总是一个哆嗦,第一反应“这是个坑,去了没好下场”,因此尽可能推辞掉一切的当官邀请,心甘情愿当个普通百姓戈尾泥涂求个平安。
在又一次得到当官邀请后,当权者一脸不高兴走了,方密之心里不踏实了,起了一卦,发现自己目前有两个问题:一是据天地人内外五格分析他的名字有问题,与命理犯冲。二是根据金木水火土五行分析,他的住地有问题,与运势刑克。
为了改变命运远离灾厄,冒辟疆给自己改了新名字,然后调整为隐身模式,背井离乡去流浪。
去哪里流浪?经过一翻思索,方密之决定去岭南一游。
岭南,一般是华南和云贵。方密之选择岭南有以下原因。
一是人身安全。各大势力瓜分了祖国的西部、北部和中部,南方也很快将被战火波及。岭南山高皇帝远,可暂时脱离战火影响范围。
二是宜居宜家。风景如画,海鲜便宜,可以整日耽于美食美景,忘了国破家亡的闹心事。
三是生计容易。方密之这样的尖端人才不会因为生计发愁,随便一项本事拿出来都够他衣食无忧。他是个药学大家,万物皆可入药而岭南气侯温热,草木丰茂,在方密之眼里遍地是药,满眼是钱,随时随地扯上两把都可以当药卖,无证行医,无本钱的买卖,当江湖医生卖狗皮膏药,悬壶济世救死扶伤。
四是活的自在。这时还没有城管农管文管,普通小民处于无序混乱管理状态,主打一个自由自在,当农民不需要办证,吃流水席、打月饼、种豆角、烧秸秆、做豆腐、烧煤、养鸡、砍柴等都没有工商、税务、环境、农管、食药等部门的介入,可以无法无天由性子来。
五是适合养颜。空气潮湿,皮肤保水,流浪几年回来相当于在山中烂柯后归来的王质,“万里归来仍少年,笑时犹带岭梅香。”这已经不是容颜永驻了,简直是长生不老甚至是返老还童。
流浪以后,方密之的日子安定了,闲极无聊时又开始搞科研,做实验,写论文,出成果。
这么看来,方密之的日子过的挺滋润。
事实上以上分析仅存于理论,属于地地道道的专家观点,稍微有那么一小丢丢脱离实际。一个顶配人才干着最基层的工作,这本是一种窝囊,是在浪费生命。更何况背井离乡,抛妻弃子,身份还是准通缉犯,且岭南并不是想象中的那般美好。
史上岭南一直属于百越之地,夜郎故土,十万大山中藏着巫族、神药、赶尸、下蛊等异术,不但物质生活匮乏,精神享受也少,终岁不闻丝竹声,有的只是蛮夷毒障,完全是流放充军的理想之地和第一选择。一般将朝廷得罪狠了的人才会会流放到岭南,以表达朝廷“能死多远死多远、但愿今生不相见”的强烈恨意,苏轼的“黄州惠州儋州”便是直接证据――被发配到了岭南之南。
岭南本地僻人稀,人才缺乏,方密之来后不久,凭借其医术高明和包治百姓,很快小有名气,四周人全来找他就医。
当时弘光已亡,隆武立国,四处招纳贤才,摸底排查时发现了闲散在江湖的方密之。
如此沧海遗珠不利用起来是朝廷的损失,隆武朝廷当即给方密之下了聘书,职务待遇皆按原先在大明时的旧例。
方密之一听见当官就肚子抽抽。为防万一,他再次利用自己的预测特长,掏出三枚古币六次投掷,根据卦象,配以天干地支六亲六兽,发现有大凶之兆:隆武很快会惨死,政权马上在倒台,跟着隆武不会有好下场。
为不被连累,方密之连夜收拾行李,又改了名字、换了地方继续流浪
普天之下皆为王土,天下之大何以为家?
四海为家吧。不要问我从哪里来,我的故乡在远方。
方密之的预测很准。没过多久,隆武政权灭亡,永历政权成立。
永历政权也一样求贤惹渴,很快发现了方密之,决定聘任其当副总理。
朝廷做的很对,像方密之这样的人才别说请来搞管理,便是当国师卜吉凶也大有价值。
这时的残明政权已经缩到了祖国的最南端,与方密之所在之地重叠,方密之躲无可躲,只好应召出仕。
在永历工作期间,方密之发现这个政权也不怎么样,内部管理混乱,朝廷调配无力,各方势力跋扈,迟早得出问题。
随后,方密之根据麻衣神算给永历帝相了一下面,发现其天庭饱满但印堂发黑,耳大长垂但无轮无廓,鼻头圆肥但鼻高过梁,白眉朝天但目眼外突,总之是大富大贵但又大凶大灾之命,可红极一时位至九五,但最终会客死他乡子嗣断绝。
方密之很伤心,朱家的子孙怎么了,按说朱元璋的后人经过三百年繁衍已经上百万了,怎么就挑不出一个福泽深厚能力超群的?
永历非天命之子,亦未吾主,吾将去汝!
心似已灰之木,身如不系之舟。方密之不忍眼前朝廷崩析,最终离开了永历政权,改了名字到处流浪。
随着清人南侵,方密之可流浪的地方越来越少,生活圈被不断压缩,最后到了少数民族聚居的穷乡僻壤,过着“曲肱茅屋鸡同宿,举火荒村鬼作邻”的生活。
这些地方通讯落后,交通闭塞,远离了是非,对国破家亡这些事眼不见心为烦。
此外还有一个好处,这里有传统苗药,千年古方,补血补气治肾亏还不含糖,不管是肝癌肺癌食道癌,只要吊着一口气没死都能治,适合方密之这样的医生生存。
心安处即是故乡,远离故乡也许比躺在家里的大床上更是心安。
世界不以普通人的意志为转移,而在大人物的一念之间。这段时间以来,清人自信心极度膨胀,统一祖国欲火方炽,全面增兵中原马蹄南下,战乱迅速向南蔓延,或官或民谁也无法置身事外。
为进一步远离是非,了却俗缘,方密之剃发当了和尚,住在寺庙,穿着袈裟,警醒俗人别再用俗事来打扰他,更盼望着晨钟暮鼓能惊醒世间回头客,经声佛号可唤回苦海迷路人。
当然医学专业也不能撂下,方密之当和尚同时继续行医。他将庙宇和医院二合一,业务范围进一步扩大,除了给同事看病也给附近的乡民义诊。
和尚与医生并不冲突,都是为了解除世人之苦。和尚用佛法来化解生、老、病死、怨憎会、伤别离、求不得、放不下八苦,主要治的是心病;医生用医术化解八苦中的“病”,当然也需要治心病,医者,意也,“善医者,必先医其神,而后医其身。”
因此医生与和尚勉强算是同行,且医生当和尚非常划算:碰上没病的劝他买香烛黄裱保平安;碰上闲人跟他谈禅弄道浮生半日闲;碰上有心病的讲经说法煲鸡汤送其内心平安;碰上有病的给他开方卖药;碰上疑难杂症或不治之症劝他求佛念经祈求冥冥中的保佑;万一医死了可以设道场做法事超度其上西天,从生到死一条龙,但凡是生物意义上的人都是潜在客户,都有生意可做。
当然了,方密之求佛是认真的,他求佛不是为了挣钱,也不为什么触摸指尖和体贴温暖,甚至不为修来世和超度,而单纯只是想在晨钟暮鼓与佛经禅语中求得心中的安宁。
佛家认为,修行需要听梵音断因果,诵佛经破执念,最终挥慧剑斩情丝,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,离有念无念方悟佛心。
方密之能获得安宁、修佛成功吗?安宁即是佛,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。佛在哪里?不在佛经,而在人心,修行即是修心、修性,光头、袈裟、佛经、木鱼、寺庙等都是形式,都是给修行者创造环境,都是外在,都是色相,穿上袈裟进入庙宇只是成佛的第一步,和将大象将冰箱时打开冰箱门一样,是最简单的一步。
如果人心有所想所念所牵挂,一扇寺门是远远挡不住,意念可在一瞬间飞过万水千山。
方密之是个多情的人,比一般人对国家、对崇祯的感情更深厚,他因国破君亡而伤心,因无力回天而绝望,因痛苦到了不能自已而流浪江湖,因无法眼看着江山沦落尽归别姓而出家为僧。
方密之太痛苦了,无奈之下,他用改名的兴趣来冲淡痛苦,先后给自己改了弘智、无可、大智、愚者等名字。这些名字也一定程度上反应出了他当时有多痛苦、求解脱的心情有多强烈。
大多数人出家都是为了化解痛苦,佛家也称自己能让人跳出三界,去除六贼,最终枯心,以局外人的身份来看茫茫世间。如此一来,痛苦的事便成了邻家的事,青春豆长在别人脸上,不再那么让人痛苦。简而言之,修行便是让人做到掩耳盗铃、闭目塞听,眼不见心不烦,是有意去不痛苦,不为物喜不为已悲,除去痛苦的根源。
佛法无边讲的是人的内心,而不是色相世界。痴男怨女,春华秋实,风云变换,这些都在佛法改变能力之外,佛只是对世事变换没有了感觉,不再你侬我侬,不再伤春悲秋。
方密之满脑子家国天下,至情至情,有情便会受伤,便会痛苦,多情总被无情恼。他执念太重,用情太深,属于佛家讲的贪嗔痴慢疑五毒俱全、中毒极深、毒在骨髓的那一类,即使有慧眼有慧根,也会因情根深种而无法摆脱世俗牵挂,注定无法成佛。
退一步讲,即使成佛便能无情无义无欲无求了吗?成了佛就不痛苦了吗?佛若无情,又为何拈花微笑,又哪来的大慈大悲,又何须普度众生?成了佛一样有欲有苦,有难有劫,最终会归为混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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