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里的日夜没有定性。

　　因为苏墨发现，他越往前走，天色便越发的黯淡。

　　原本该是正午，可是约莫走了有半个时辰之后，天色不知不觉间便已经来到了深夜，一轮皎洁的月亮悬挂在夜空上，投射下淡淡银辉。

　　苏墨抬头看了一眼，并不是象征着邪异的血月，只是普通月亮，但看起来终究是有那么几分不自然。

　　而且随着路途的递进，街道上也不再冷清，开始逐渐出现着人群。

　　只不过，这些人的脸上全都弥漫着一层黑色的雾气，苏墨以法眼去看，虽然依旧未曾看破，却发现了惊人的一点。

　　阴神！

　　这些人脸上的雾气，跟阴神脸上的黑雾乃是同一种东西！

　　这里是地府么？

　　不像！

　　各大仙门之中都有关于地府的详细记载，更何况茅山还有颜道勤这位长老在地府担任八司之一的司主。

　　可以说，除了那些荒外鬼域，苏墨对于地府的了解绝对是充足的。

　　地府之中，绝对不存在这样一处地方！

　　只不过虽然有跟阴神一样的黑雾遮面，这些人的气息却十分弱小，而且严格来说，他们这会儿只是表面上像人。

　　苏墨能感受到，这些身影体内，再无阳气与活力，只有纯粹的阴气，这分明便是无数鬼魂。

　　而且这群鬼魂实力十分弱小，最强的一个，也就是阳间千年厉鬼的程度。

　　也就是说，只要苏墨愿意，挥手之间便可以将附近的无数鬼魂给灭个干净。

　　人群拥挤，仿佛集市，但周围却看不到摊位，也未曾听闻叫卖之声，这群鬼魂虽然也在发出声音，却并非是交谈，而是一阵嗡嗡嗡的无意义声音。

　　就好像是无数苍蝇在耳边嗡鸣，引人烦躁。

　　它们更像是......聚集在一起，期待着某个时刻的到来，或者是某种事件的发生。

　　就像是一场正在等待的盛典！

　　苏墨心头涌起怪异的感觉，却说不出来哪里怪异，只能暗中运气胸中真炁，金光神咒紧紧贴在皮肤之上，以防意外的发生。

　　约莫过去了有半炷香的功夫。

　　前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：“来了来了！”

　　什么来了？

　　这是苏墨下意识的想法，但紧接着，这群鬼魂却全都激动起来，开始朝着前方拥挤。

　　苏墨眉头微微皱起，周围真炁荡漾开来，附近的鬼魂悄无声息的被他排斥到两尺左右的距离，然后他就这么畅通无阻的，一路走到了最前排。

　　印入眼帘的，是一方高台！

　　高台周围有一圈绳子，下方则是手持大刀的鬼物，身穿铠甲，很像是兵马司的那些阴兵，只是身上的气息比起正规的阴兵来，弱了百倍。

　　但也正是有这群阴兵的存在，导致周围鬼物不敢靠近高台，只能一个个的抻着脖颈，拼命朝着上头望。

　　不多时，便有脚步声响起。

　　一队阴兵走上高台，他们中间还夹着一个身影。

　　身穿囚服，脖颈上带着枷锁，将两只手死死夹在脑袋两侧，脚上有镣铐，走动间锁链摩擦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
　　披头散发，看起来十分狼狈，可是脊背却挺得笔直，一副凌然之像。

　　同样的，这个囚犯的脸上也有一层朦胧黑雾，看不清真实面容。

　　而苏墨这会儿也终于明白这个高台是什么了——这是刑场！

　　囚犯带到刑场，将其硬生生压的跪在地上之后，那群阴兵便逐一离开。

　　紧接着走上来的，就是个赤着上身，膘肥体壮的鬼物，这个鬼物头上扎着红色的丝绸，手中持着红柄大刀，站在死囚身后。

　　这是刽子手。

　　苏墨眯着眼睛，他总感觉眼前的一切充满了某种怪诞，就好像是......他正在做梦？

　　正在做一个光怪陆离的梦。

　　所有的一切，都带着某种不真实感。

　　“嘿，又有人要被杀头了。”身后有声音传来：“好看！真好看！”

　　苏墨转过头去，却发现所有的鬼魂都做出一幅窃窃私语的模样，根本就无从判断出那个声音是谁发出来的。

　　“哎，他好像是......”

　　“嘘！他现在可是死囚，你敢说你认识他？不要命了！”

　　“管他是谁，不是我就行，有杀头看还不好？”

　　“头砍了之后，还能不能感觉到疼？”

　　“疼又怎么样？反正砍头的又不是我。”

　　嘈杂的议论声传来，所有的鬼物都在朝着邢台上的那个身影指指点点，语气中带着讥笑，带着一种看热闹的兴奋。

　　看着纷乱的鬼群，苏墨愣了愣，突然间感觉到几分好笑。

　　原来......这阴间鬼，与阳间人，并无不同。

　　时间就这么在无数鬼魂的议论声中逝去。

　　邢台上的刽子手却迟迟没有下刀。

　　刽子手静立不动，跪在地上的死囚亦无言语，倒是下方那群看热闹的鬼魂们开始急了。

　　“到底还砍不砍了？赶紧的！”

　　“就是就是，这都半个多时辰了，你倒是动手啊！”

　　“哎——”有鬼魂高喊出声，带着几分调笑：“跪着那个，说你呢。”

　　那死囚抬起头来，面容上依雾遮挡，但苏墨却能察觉到他那疑惑的目光。

　　藏在群体里的鬼魂笑道：“都要死了，你就一回？”

　　“譬如说喊个口号什么的，譬......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，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！”

　　沉默。

　　那死囚未曾开口，只是身躯略微有些颤抖。

　　几息之后，他突然攒了劲儿，猛然从地上站起身来。

　　“好！”那群看热闹的人开始大声喝彩。

　　虽然有黑雾阻拦，看不见它们的神色，但苏墨却能察觉到那股子蔓延开来的兴奋。

　　刽子手冷哼一声，左手依旧抱着大刀，肥胖的右手伸出去，抓住了死囚的肩膀，然后猛然用力一按。

　　好不容易站起来的死囚，便被它按着，又重新重重的跪了回去，膝盖与邢台接触发出闷响。

　　“吁——”

　　鬼群发出嘘声，似乎在责怪那死囚不争气，这么轻易就被降服了，不能带给它们更多的乐子。

　　“你能看清楚邢台上那人的面容？”

　　终于，苏墨转头，看向了旁边一个鬼魂。

　　那鬼魂正是之前发出嘘声的其中一位。

　　“自然能看清楚啊，都站这么近了。”那鬼魂瞥了苏墨一眼：“嘿，我倒是看不清你的面容。”

　　“嗯？”苏墨摸了摸自己的脸，并无东西阻隔。

　　那鬼魂却冷笑一声，声音中带着嘲讽：“行了，别装了，我就跟你开个玩笑。”

　　“来这儿看热闹的，谁不是挡着脸，怕被邢台上那人给认出来？”

　　“怕被认出来？”苏墨眉梢挑了挑：“他都要被杀头了，你们还怕他什么？”

　　“你就不怕？你要是不怕，也就不会把自己的脸给挡起来了。”

　　苏墨未曾回答。

　　那鬼魂却自言自语：“也就是暂时的。”

　　“等他被杀头了，等他死了，自然也就没人害怕了，自然也就都把头套拿下来了。”

　　“当然得拿下来，否则待会怎么吃食？”

　　“反正他是要发善心的，既然帮了我们这么多次，那再帮一次也是应该的。”

　　“你们认识他？”苏墨问道。

　　“不认识。”那鬼魂却连连摇头：“嘿，这会儿，谁敢认识！”

　　一时间找不到头绪。

　　苏墨眉头微微皱着，又问了几句，可是那鬼魂却不再理会他，而是陷入了群体，一起朝着邢台呼和，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。

　　“嘿，再站起来啊，怎么这就怂了？”

　　“对，赶紧起来，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这点胆气都没有？”

　　“莫要让俺们看不起你，亏你还是个男人！”

　　那死囚被按下去一回之后便始终跪着，台下的看客们倒是急了，不停呼喊起来，纷纷露出鄙视的模样，似乎这么一个人就不配被称之为男人。

　　一个鬼魂开始丢东西。

　　有人起了个头，剩下的鬼魂自然也跟上，纷纷拿着东西去丢那死囚。

　　倒是有不少丢中了下面的阴兵。

　　终于，几个阴兵有了怒火，纷纷拔出腰间的大刀。

　　其中一个呵斥道：“肃静！”

　　整个场地为之一静。

　　再也无人敢朝着台上丢东西。

　　甚至连声音都不再有，所有鬼魂都缩着脖颈，宛若鹌鹑一样，挤在一起不敢吱声。

　　苏墨看着周围一个个在呵斥之下，噤若寒蝉的鬼魂，终于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。

　　“噗嗤——”

　　带着几分嘲讽的笑声在安静的环境之中分外惹人注意，周围所有鬼魂全都对着他怒目而视。

　　苏墨却丝毫恐惧的模样都未曾显露出来，任由那嘲讽的笑容挂在脸上，挨个与那些瞪向他的鬼魂对视。

　　最终却是这群人多势众的鬼物胆怯了，一个个移开了目光。

　　就这样，安静的氛围一直持续，这回却是没有鬼魂敢再出声催促，毕竟那几位阴兵的大刀还未曾收回去呢，一直持在手中。

　　“午时已到！”

　　有声音传来。

　　苏墨眉头皱起，抬头看去，却只有一望无际的夜空。

　　那声音说不清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，似乎是从天上，也似乎是从地下，又像是从邢台上，像是从刽子手的肚子里，像是从哪些阴兵里面，甚至像是从身后的鬼群中传出。

　　声音响起，那始终安静矗立的刽子手终于动了起来。

　　他拔掉了死囚背后插着的木牌，然后走到他面前，伸出手，抓住了死囚下巴的位置，微微用力。

　　唰——

　　那一层遮住他五官的黑雾就这么被撕了下来。

　　而苏墨，也终于能看清楚了死囚的脸。

　　那是他自己！

　　那是另一个苏墨！

　　这一刻，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苏墨，就这么隔着千百米的距离对视。

　　只是一个跪在邢台上，是死囚。

　　一个站在鬼群中，是看客。

　　“五星镇彩，光照玄冥。千神万圣，护我真灵。巨天猛兽，制伏五兵。五天魔鬼，亡身灭形。所在之处，万神奉迎！”

　　没有任何犹豫，苏墨也不想再等待下去，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。

　　他右手捏印，左手勾连地脉，这一刻，恐怖的力量在他体内爆发，汇聚到了那手印之上。

　　道门的杀鬼神咒从他喉咙中传出，宛若洪钟敲响，在天地间回荡！

　　夜空中出现了繁星。

　　这门杀鬼咒，便是借助星辉之力，灭杀妖邪。

　　有浩瀚光芒，宛若银河一样从九天坠下，将那高台笼罩，足以摧毁一切。

　　然而......没有任何变化。

　　没错，沐浴在星辉之中，可是那高台上的刽子手，死囚，甚至是那些阴兵，都仿佛未曾察觉到任何东西，依旧进行着自己的动作。

　　咔嚓——

　　大刀斩下，死囚的头颅滚落在地。

　　苏墨陡然一个踉跄。

　　他的魂魄被斩了一刀！

　　若不是体内已经有了仙脉，组成五行循环，朝元五气为他当了这无形无质的一刀，恐怕他的三魂七魄，此刻就会被斩掉其中一个！

　　无头的尸体躺倒在邢台上，有鲜血从脖颈处喷涌出来，弥漫了整个邢台，然后滴落到地面上。

　　这一刻，鬼群暴动了。

　　所有的鬼物欢呼起来。

　　它们一拥而上，从自己的包裹里面掏出东西.....那是馒头。

　　一个个雪白的馒头，在地面上沾了血，然后拼命朝着自己的嘴里塞进去。

　　“爹爹......”一个孩子看着父亲递过来的血馒头，迟疑了：“这......这可是仙人的血啊，那个仙人......不是救过咱们吗？”

　　“赶紧吃！吃了这馒头，咱们就能投胎转世了！”他父亲却大口嚼咽。

　　“可是......咱们吃了仙人的血，那仙人怎么办？”孩子捏着馒头。

　　“你管他去死！”他父亲呵斥道：“还想不想投胎了？反正仙人救了我们一次，他应该不介意再救我们一次，快吃，吃得慢了就要被别人抢光了，这血馒头，吃的越多，投胎就能投的越好！”

　　所有鬼魂都在疯抢。

　　而苏墨却发现，它们每吃一口，自己体内的力量居然就会少一分！

　　他眸中闪过冷光，真炁运转，右手开始结印。

　　一种咒语不成，那便换一种！

　　只不过就在这一刻，所有鬼魂，脸上的黑雾都消失了。

　　苏墨结印的动作停了下来，眸中闪过愕然之色。

　　这些鬼魂......他都认识！

　　这些年行走天下，苏墨杀过无数妖魔，却也超度了许多亡魂，救下了不少人。

　　眼前这些争抢着血馒头的面孔，正是那些被他超度的亡魂，他曾经救过的人！

　　龙虎山，有他一劫。

　　苏墨终于明白了紫霄师尊的担忧。

　　那一斩，斩的不只是他的魂魄，而是他的大道！

　　若是他不出手，这些鬼魂便会将他一身力量吞噬殆尽，他自然就会死在这片邪域。

　　若是苏墨出手......那就是代表着苏墨否认了自己的过去，否认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。

　　道心崩溃，大道覆灭！

　　这是他的劫！_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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